听到阳雨的回答,叶卡捷莲娜下意识地又朝他靠近了半步,这次的距离自然了许多,带着纯粹的好奇,眼睛眨了眨,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对等的信息,提到了那个在宫廷中几乎能代表女皇意志的名字,但语气里只有探询,并无试探。
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,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,阳雨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对方自然而然缩短的距离,或许是因为此刻叶卡捷琳娜身上如同上好发条般,随时准备算计的气息消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放松的好奇,甚至带着点天真。
蹲下身,阳雨动作随意得像是在乡间的田埂上,从包裹里摸索出一块饼干,用手指仔细捻碎成细小的碎屑,然后均匀地洒在面前被阳光晒暖的石板地上。
“咕咕咕!”
“咕咕!”
仿佛听到了召唤的号角,更多的白鸽从四面八方拍打着翅膀涌来,洁白的羽翼在阳光下泛起微光,小小的脑袋急切点啄着地面,清脆的啄食声和欢快的咕咕叫声瞬间连成一片,充满了小小的角落,驱散了宫廷固有的沉闷空气。
几只胆子最大的鸽子,甚至直接跳上了叶卡捷琳娜因好奇而忘记收回的手臂和裙摆边缘,歪着小脑袋,用黑曜石般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她,“咕咕”地催促着。
“小强盗。”叶卡捷琳娜忍不住轻笑出声,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有些手忙脚乱,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。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一只鸽子的小脑袋,抬头望向蹲在地上的阳雨,阳光勾勒着他专注而温和的侧脸轮廓,沉静到仿佛能平息周围的喧嚣。
“仅仅是底层的掌权职务吗?那,这算是对破晓之剑阁下的一种特殊历练?”叶卡捷莲娜再次问道,声音柔和了许多,带着纯粹的求知欲,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响彻战场的人,与一个底层官员联系起来。
“差不多,但也不完全一样。”阳雨抬起头,恰好看到叶卡捷琳娜被鸽子环绕,脸上带着一丝真实无伪的窘迫,和少女般好奇的模样,从包裹里又拿出一块同样的硬饼干,自然地递了过去,笑容平和。
看着叶卡捷琳娜略显笨拙,又新奇地学着捻碎饼干,吸引了臂弯上的鸽子去啄食她掌心的碎屑,引得她发出一声低低且带着愉悦的惊呼时,阳雨才继续解释,声音如同潺潺溪流,清晰而舒缓。
“亭长,和您所理解的帝国麾下基层警察总管,确有相似之处,他们都是中央权力伸展至最细小神经末梢的触角,也都担负着维护一方安宁,调解纠纷的职责。”
“但是。”阳雨顿了顿,看着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起,又轻盈地落在不远处,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,仿佛穿透了时空,落在了寻木城的土地上。
“亭长严格意义上,并非帝国官僚序列中领取俸禄的官,更像是由地方郡守委任的德高望重者,不负责征收赋税,不插手刑名诉讼的最终裁决。”
“我们的使命,是庇护十里之地上的黎民百姓,维持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安宁日常,调解邻里口角,守望鳏寡孤独,防范宵小盗匪。”
“所依凭的不仅仅是律法的条文,更是守望相助的乡土之情,是对脚下土地和身边信任者沉甸甸的责任,所以,与其说是掌权,不如说是‘守护’更为贴切。”
“亭长一职不在天下,在人心。”
目光扫过叶卡捷琳娜认真倾听的脸庞,落在围绕着她,为一点饼干屑而满足欢快的白鸽身上,话语间,根植于泥土的豁达与坚定,悄然弥漫。
“但人心又在哪里呢?总不能是锁在这重重高墙之后吧?”小小的生命在掌心微微起伏,黑亮的眼睛映着冬宫上方狭窄的天空,叶卡捷琳娜学着阳雨的样子,也轻轻蹲了下来,华丽的裙摆铺散在冰凉的石板上,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银莲。
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睫毛,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,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向往,仿佛在问阳雨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抬起头,望向远处飞过宫殿尖顶的鸽群,眼神里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纯粹的渴望,微微弯起嘴角,一个苦涩又梦幻的微笑悄然浮现,“作人还是太累了,如果可以,我倒是希望我是一只鸟,至少还有一双翅膀,想去哪里,就飞去哪里。”
向往自由的语调,刹那卸下重负的侧影,像一道无形的箭矢,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阳雨。
眼前捧着白鸽的年轻王妃身影,瞬间与记忆中某个再也无法触及,同样向往无垠天空的温婉笑容重叠,阳雨的心猛地一悸,呼吸停滞了一瞬。
“夫人!诸位贵宾都在候着,请您移步琥珀厅吧。”
一个略带急促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,突兀插了进来,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,小跑着来到近前,目光飞快且警惕地在阳雨身上扫过,似乎评估着潜在的威胁,随即恭敬地转向叶卡捷琳娜,示意着喷泉后方等候的沙俄贵族和普鲁士使团核心成员们。
叶卡捷琳娜如梦初醒,低头看见自己蹲在地上的姿态,以及裙摆可能沾染的微尘,一丝窘迫迅速掠过眼眸,几乎是立刻站起身,动作优雅却带着被惊扰后的仓促,熟练而快速地整理着礼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,试图抚平一切不合时宜的痕迹。
当再次抬起头时,脸上已经重新戴上了完美无瑕,如同精心雕琢面具般的微笑,疏离而客气地向阳雨微微颔首。
“破晓之剑阁下,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吧,莫让女皇陛下久候了。”叶卡捷莲娜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圆润与力度,仿佛刚才的呢喃只是错觉,说完也不再停留,挺直脊背,步履从容地向着喷泉方向的人群走去,重新裹上了宫廷的华美与孤高。